海伦·斯诺,不仅仅是一位作家
·安危·
我在1988年北京举行的埃德加·斯诺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曾经讲过:随着时间的推移,海伦·斯诺的重要性及其思想价值,一定会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所认识。在过去20多年里,国内外对海伦·斯诺的研究方兴未艾,不断向纵深发展。继2009年犹他州锡达城的海伦·斯诺研讨会及其雕像揭幕之后,舞剧《海伦之梦》的创作和演出,把研究海伦生平和著作、传承海伦的精神,推向了一个新阶段,成为中美两国人民特殊友谊的又一历史见证。
自中国改革开放后,这位多年未被颂扬的伟大女性,终于回到了中美两国人民中间。众所周知,海伦·斯诺是一位伟大的作家、新闻记者、诗人和社会活动家。她一生追求“真、善、美”,致力于促进人类进步和世界和平。她的一生,同中国人民正义而艰苦的斗争紧紧联系在一起;她旅居中国10年的经历,是中国革命历史的一部分。随着海伦·斯诺研究的深入,人们不难发现,她还有许多与众不同、鲜为人知之处。
她不仅是记者,还是预言家。
她1932年冒着枪林弹雨,现场采访和报道淞沪抗战;1935年冒着被暗杀的危险,面对反动派的刺刀连续报道一二·九爱国学生运动达六个月之久。作为亚洲最活跃的两个记者之一,她不仅及时、客观地报道了已经发生的事情,而且还向全世界预报过即将发生的事情。
1936年10月3日,海伦在西安独家采访了张学良将军。第二天一早,她拿着起草好的电讯稿,请张学良和他的英文秘书逐字逐句地审核后,立刻返回北京,用海底电报发给伦敦的《先驱日报》。该报于10月8日在第13版发表了她的文章,大标题是:“宁愿要红军,不要日本人,中国将军要团结”,最早透露了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的信息,提前70天预报了西安事变的成因。
二战期间,海伦根据形势的发展,分析到日本对美国宣战的不可避免性。早在1940年秋,她就忠告美国公民,尤其是妇女和小孩,要尽快撤离东方。但是,几乎没有人相信会有这样的可能。海伦自己1940年12月离开中国,回国后仅仅10个月,就发生了日本偷袭美国军事基地的事件,太平洋战争由此爆发。
她记录了历史,还参与创造了历史。
海伦在中国的10年,见证了新中国由孕育到诞生的过程。她以第一手资料,记录了中国学生运动、工人运动、妇女解放运动、左翼文艺运动的历史,记录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革命斗争的历史。
1935年冬,她面对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和满怀激情的爱国学生,海伦旗帜鲜明地公开宣称:斯诺夫妇不是中立的!她不仅报道学运,而且积极支持学运,在北京学运中起到了煽风点火的作用。她把自己的住宅提供给学生,作为他们秘密开会的地方;她给学生出谋划策;她利用她在新闻界的关系,传播学生的观点,甚至教学生如何去宣传他们的运动。海伦是外国人,她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,给了她许多自由,而学生们却没有。她能够不受任何影响地报道学生的活动,包括在颇具影响的《米勒氏评论报》上发表文章。她的写作倾向,很可能葬送她成为名记者的机会,然而,她更珍惜她积极分子的地位,她宁愿成为历史的一部分,而不愿成为一个被动的、历史的观察者。
1937年岁末,海伦和埃德加回到上海,目睹了日本轰炸上海华阜的狼藉。百分之八十的工厂和车间被日本人破坏。所有通商口岸城市,其状况与上海相差无几,或正在面临被日本轰炸的危险。海伦非常焦急和担心,这些上海市民变成了战争难民,涌向农村,他们可怎么生活啊?
海伦·斯诺想到自己的先辈开拓西部的经历,提出了组织工业合作社的主张,失业工人可以和农民一起,建立小型企业和作坊,自己拥有,自己管理。海伦和埃德加、路易·艾黎一起,说服国民党和共产党,接受合作社的主张,为全体中国人民谋利。
有关海伦首创工合、如何把战时救济与建立合作社组织结合起来,埃德加和路易·艾黎在他们的著作中都有所描述。埃德加·斯诺曾经写道:“工业合作 — 数以百计的、自力更生的生产小作坊在全中国兴起,是尼姆·韦尔斯脑力劳动的产物…… 如果没有她的坚强信念和热情,这一场运动就不可能发生”。
中国工业合作协会1938年在汉口正式宣告成立后,数以千计的工业合作社在全国相继建立起来,各种各样的生活日用品,被合作社大批地生产出来,及时地、有力地支援了抗日前线军民的需要。海伦没有像路易·艾黎那样在现场组织合作社,而是不知疲倦地开展求援活动,在美国、菲律宾等地,为工合筹措资助。这些活动,都是在以宋庆龄为主席的工合国际委员会的密切配合下进行的。海伦和普爱德一起,在纽约成立了美国支援中国工业合作社委员会,并亲自担任副主席。美国总统的母亲安娜·罗斯福担任荣誉主席,第一夫人埃莉诺·罗斯福是赞助人。该委员会为中国工合筹集了五百万美元的战时救济金。
海伦·斯诺以尼姆·韦尔斯为笔名,撰写了许多关于工合的文章。她的《中国为民主奠基》(1940年纽约出版),是一部唯独仅有的关于中国工业合作运动的专著。后来,这本书在印度再版,印度总理尼赫鲁为其写了前言,把它作为印度工业发展的教科书。海伦1972年访问印度时,受到了贵宾待遇,被印度誉为“工合之母”。
在没有文化的广大农民之中,大规模地培育自己管理、发展经济的模式,系统孵化合作社的工合制度,是20世纪发展合作经济的第一次重大尝试。海伦·斯诺坚信,工合可以成为不同政治群体、不同社会制度之间的桥梁;工合也是在中国基层建设民主的好办法。
她属于那个时代,但又是走在时代前面的人。
海伦·斯诺还是一位思想家,一位走在时代前面的思想家。她不仅看到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存在的问题,而且能想出解决这些问题的绝妙主意。继‘工合’之后,她关于新中国经济模式的思想,是其中最具历史意义、最为重要的思想。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,当西方国家就中国能否蜕变为资本主义而争论不休的时候,海伦认为,“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,在中国搞资本主义是不可能的”。八十年代初,中国朝着市场经济的方向,开始了全面的经济改革,工业合作社在中国也得以恢复。海伦在她的回忆录中这样写道:“中国仍在‘摸索着前进’,仍在实验,仍在改革。她能够发展成为一种社会主义的混合经济,可是永远不会发展成为其他的历史上的西方制度”。13年后的1997年,中共十五大将“混合所有制经济”确立在党的正式文件中。把“坚持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主体、多种经济成分并存的所有制结构”写进了中国共产党的章程。正像海伦分析的那样,30年后的中国,在自己发展的道路上成功地前进。
1980年12月,海伦就美中友好交流工作,给棕榈滩美中友好协会的珀勒·弗斯泰写信道:“利用风力发电,问题就都解决了。我们需要把风轮机架设在世界上每一个城市、每一个小镇和每一个农场。让待业的青年们去就业,去制造风轮机。风轮机进中国,就表明我们不倾向在大西北建设太多的核电厂”。
海伦关于生态、环境保护、有机生活、电子污染的见解,关于‘架桥沟通’的思想,已被无数的事实所证明,已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所接受。海伦终生倡导简朴的有机生活,提倡人与自然的友好相处,是最早的低炭生活的倡导者。30多年后的今天,“低炭生活”一词成了我们生活中最时尚的语汇。
海伦任何一个观点的形成和产生,都以仔细、准确的观察和客观、独立的分析为基础。实事求是,理论结合实践,是她终生的座右铭。
她是美国人,却有着一颗中国心。
在我与海伦交往的19年中,她给我的印象不只是一位忠贞不渝的美国朋友,而更多的像我邻居的一位长辈,一位热爱中国的学者。我1985-1986旅居康州时,每当有中国客人来访,她总是问客从哪里来,然后,她就自我介绍说:“我是北京海淀人”,而且总是用中文讲这句话。她在他的著作和信件中,总是把西安、延安、保安写成“多雪之地”(斯诺之乡)、视为她的“第二故乡”。
海伦自1940年回国到1997年逝世,一直在观察中国,研究中国,撰写中国的过去及未来。她的心里,总是装着一幅很长的中国人民的群体画卷——有饥寒交迫、渴求独立自由的,有庆祝翻身解放、站立起来的,更有艰苦奋斗、自强不息的…… 海伦总是关注着中国的发展和进步,心里总是想着中国人民生活的改善。80年代初,她给我的多封来信中,提出了许多有益的建议。比如,建议青岛的工合组织种植海藻加工碘盐,帮助西北偏僻地区缺碘的群众。建议延安和保安保留当年的天然窑洞,外部保留原貌,内部要装修得像宾馆一样,冬暖夏凉,节约能源,降低旅游业的成本,发展陕北的旅游事业。建议西北地区充分利用太阳能和风力发电,等等。
令我最难忘的是她的中国情结。1986年夏天的一天,海伦亲自带领我去北麦迪逊公墓。她指着她的墓地说:“这才是我永久性的住所。”我笑着问:“我不得不来这儿看望您的时候,您期望我给您带些什么?”海伦毫不犹豫地答道:“我喜欢黄玫瑰,还有,关于中国的好消息”。
1995年夏天,海伦健康每况愈下,当我专程看望她时,她的视力非常差,几乎看不清东西了。她拉着我的手给我说话,并再三叮嘱我打开录音机。她很费力地讲了一个多小时,最后动情地说:“我爱中国,我爱中国人民。我希望中国越来越好。”
海伦的中国心,不是到了晚年才有的。她1931年一踏上中国的土地,就目睹了中国的大饥荒,亲眼看到了中国人民的艰难困苦。她亲眼看到毁灭性的长江水灾,夺走了60万人的生命,使12万人沦为难民,涌进上海。她冒险深入中国腹地,目睹了中国农民贫、病交加的惨状。短短几个月后,日本就侵占了上海华阜,海伦眼睁睁看着战争在自己的门口发生。她日益觉醒的政治觉悟和社会责任感空前提高了,海伦对中国人民恪守承诺的意识增强了,她确信:她在中国的使命不仅仅是写作了,中国人迷住了她的心,她不得不代表这里的人民采取行动。海伦的中国心,当时就感动了中国的一位伟人。鲁迅先生写到:“有两个外国朋友之爱中国,远胜于我们有些同胞自己”。鲁迅先生所指的这两个外国朋友,就是埃德加和海伦·斯诺。
2011年7月23日,武汉